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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定:华北大地上的文化琥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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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:倪伟

  发于2024.12.9总第1167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杂志

  如今从北京乘火车沿京广铁路前往正定,只需三到四个小时。同样的线路,一百年前则要耗费十个小时。然而即便如此,寻访而至的脚步依然屡屡不绝,未曾减少过一丝一毫的热情。

  比如1933年的4月,就有一支特别的“旅行团”。他们从京西郊外的海淀而来,有男有女,有中国人也有洋人,看上去便不同寻常。抵达正定时天色已暗,就近投宿于车站旁的清华栈,一行人在旅店门口合了张影,礼帽长衫、西装大衣,疲惫却不改斯文。

  “旅行团”总共15个人,皆为燕京大学学者,领衔的是历史系教授顾颉刚。这是他第三次来正定了,上一次也是与燕大的同仁一起,穿行了河北、河南、陕西、山东四省的多个地方,行程紧张,只在这里停留了一天。所以这番故地重游,他计划认认真真地观览一回。

  接下来一周的时间里,他们寻访了城内的八大寺、文庙,见到了传说中三国名将赵云饮马的石槽,还在二十四里长的城墙上环步了一圈,对古迹古物进行了详细的调研。有人负责建筑,有人负责佛像,有人负责壁画,有人专事测量,有人执管拓碑,顾颉刚自己则着手整理“京外名刹之首”隆兴寺的寺史、摘抄县志中的材料。同行中有一位专业的摄影师,全程用镜头记录下了200余张照片。

  而就在顾颉刚等人离开的几天之后,营造学社的梁思成与莫宗江也到了这里。一年前,在完成解读古代建筑设计与施工规范的《清式营造则例》后,梁思成意识到更深入的研究必须转向实物测绘,继而首先在京郊及蓟县、宝坻做了考察。此行是他新一程的古建调查之旅。

  在正定,他们借住于隆兴寺的东侧院,正好出发前梁思成随身带了一张故宫摹乾隆年间重修隆兴寺图,晚间与方丈纯三闲谈时便展卷共阅。方丈也和他们说起了,几日前顾颉刚等人的来游。

  返京后,梁思成与夫人林徽因和顾颉刚一行共进了晚餐,席间翻看了后者在正定拍摄的照片,更觉自己的调研疏漏甚多。于是11月,二人与莫宗江再赴正定,“留定旬日,得详细检正旧时图稿,并从新测绘当日所割爱而未细量的诸建筑物”,终于“成图盈箧”,满载而归。

  无论是顾颉刚还是梁思成,之所以数次到访正定,念念不忘,皆因那里实在是一座充满惊喜的文化古城,仿若一块巨大的琥珀,凝结着华北大地千余年的珍美与沧桑。正如梁思成初到之时所发出的由衷感慨:“我因在进城后几分钟内所得到的印象,才恍然大悟正定城之大出乎意料。但是当时我却不知在我眼前这一大片连接栉比的屋舍之中,还蕴藏着许多宝贝。”

  承传千年的脉络

  中国的书法史上,有两幅字名传千古:一个是王羲之的《兰亭序》,一个是颜真卿的《祭侄文稿》。前者潇洒飘逸、闲适优雅,哪怕不懂门道的人看了也觉得心旷神怡,后者相较之下则杂乱得多,渴笔枯墨、时有涂抹。

  作为盛唐知名的书家,颜真卿留下的墨宝很多,但唯独这幅《祭侄文稿》落笔时没有被当成一次艺术创作。对他来说,这完完全全是一篇悲愤交加、肝肠寸断的伤恸之辞。在那场腥风血雨的安史之乱中,他不仅目睹了山河破碎,也痛失了从兄颜杲卿一门30余位亲人:“何图逆贼闲衅,称兵犯顺,尔父竭诚,常山作郡……土门既开,凶威大蹙。贼臣不救,孤城围逼,父陷子死,巢倾卵覆。天不悔祸,谁为荼毒……”字字泣血,笔笔浸泪,在颜真卿的笔下,从兄父子是大唐的忠勇、常山的英雄。

  常山,即后来的正定。秦始皇统一天下时,曾设恒山郡,西汉为避汉文帝名讳改称常山郡,域内管辖真定县,再之后区划屡有调整,变化却不算太大,至北魏一朝,真定已成常山郡治。不过在北魏之前,真定尚在滹沱河以南,道武帝时才北移到了现在的位置,自此成为河朔重镇,直至清朝避雍正讳易名正定。

  唐玄宗天宝十四年,安禄山谋反,从范阳起兵南下攻至正定。太守颜杲卿高举义旗,带动20多个郡县围剿叛军,然而终究难敌十万大军,败于史思明所部。安禄山的养子张忠志出任恒州刺史,入主正定。

  大唐的命运在叛乱中由盛而衰,正定的命运却意外地迎来了机遇。正定陷落仅仅五年,史思明死于其子之手,张忠志遂携五州之地归附唐廷,由此在乱事平定之后被赐姓名,获赐“李宝臣”之名、受封成德节度使,摇身成为割据一方的藩镇。

  今天的正定古城里,还保留着一块为李宝臣而建的风动碑。碑文所刻颂赞之词虽有阿谀的嫌疑,但李宝臣对于正定而言倒也并非一无是处。他在任上重建了城墙,由之前的十五里增至二十里,“坚固崇高,屹然雄视诸镇”,奠定了正定城的基本格局。而在他之后,正定城还修砌了子城和牙城,三城共存,大城包小城。

  当1933年梁思成穿行于正定城中时,曾被一座高大的建筑吸引过目光。在他的描述中,那建筑“七间大殿立在大砖台上,予人的印象,与天安门端门极相类似。在大街上横跨着拦住去路,庄严尤过于罗马君士坦丁的凯旋门”。这,便是阳和楼——改建自成德军时期的子城南门,算是三城中独存的痕迹。

  2010年,20世纪60年代拆除的阳和楼经过复建,重新矗立在了燕赵南大街上。而之后几年,子城的另一端也终于露开了埋没已久的“残影”。

  “2013年,正定启动古城风貌恢复工作。国保单位开元寺的周边原来都是居民区,经过拆迁准备改造成一个绿化广场。因为涉及破土施工,所以由河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负责进行考古勘探,结果一探下边有非常丰富的遗迹现象,其中包括一道条状夯土遗迹,当时就怀疑可能是城墙。”据开元寺南遗址考古工作的负责人、河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陈伟介绍,他们随即便对遗址进行了局部的清理和更为细致的勘探:“2016年,我们提交了发掘申请,得到国家文物局的批准后开始进行主动性考古发掘。”

  持续六年的发掘中,子城的北门得以最终显现。发掘结果表明北门可以分为两期:一期修筑于晚唐,挖有基槽,基槽底部用碎石铺垫;二期系五代时的扩建,在原有城台外侧挖掘基槽,基槽底部的几层夯土之间还垫有残砖和煤渣,城门主体夯筑完成后,还对其进行了包砖。而在包砖部位,除五代的修筑外,也发现了后世整修痕迹,表明城台仍有沿用,结合城台周边元明时期地层和灰坑中的大型石柱,推测在城墙系统失去防御功能后的一段时期内,此处尚有大型建筑。

  北门的确认使得子城的范围逐渐明晰。河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博士翟鹏飞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:“开元寺南遗址内清理的墙体是子城北墙,西墙在城隍庙东侧育才街一线,前些年管线改造发现过城墙遗存,阳和楼一线则是南墙所在,至此燕赵大街以西的子城范围基本确定。而燕赵大街穿过两个城门,因此应该是城市的轴线——那么子城在燕赵大街东侧的布局,应该与西侧区域差不多。”

  不仅仅是子城,作为河北省历史上首次大规模的古今重叠型城市考古项目,开元寺南遗址的考古发掘发现了极为丰富的历史遗存,揭露了从唐到清7个历史时期的连续文化层叠压,证实了正定承传千年的脉络,自唐以来的民居街巷遗存以及诸多遗物,还揭示着持续千年的兴盛与繁华。

  而与此同时,一座古老的寺院也慢慢拼凑出了更趋完整的面容。

  一座正定城,半部佛教史

  正定现存最老的建筑,当数开元寺内的钟楼。作为“半个”唐代木构(上层在清代改建过,1990年修复为唐制),它见证着这座寺庙的辉煌与没落,也守护着这座古城的平安与绵延。

  始建于北朝的开元寺,曾是正定香火兴旺之处。据万历二十八年《重修真定开元寺记》碑记,“寺前门楼,后为毗卢阁,两侧左伽兰殿,右给孤堂,后左开元寺钟楼、右砖塔。最后为法船正殿”。后又增建了天王殿、韦驮殿。只是这样的胜景,自清代晚期就看不到了,如今则只剩下钟楼、砖塔、天王殿及残石拼接的三门楼柱枋。

  “开元寺现存的面积,远远不符合它在唐代的等级,并且现在的规模和三门楼、钟楼、砖塔这些建筑的体量相比也不相符。”翟鹏飞说。

  但随着南侧遗址的发掘,开元寺消失的种种开始浮现出痕迹来。据翟鹏飞博士介绍,目前发现的比较重要的开元寺遗存有三处:一个是一处唐代池沼的遗迹,位于南门的对面,池沼的轴线与寺院轴线大体重合,底部存在较多碳化植物堆积和细沙,推测应是彼时的一个景观性设施;另一个是两座北宋瓦窑遗迹,窑内还残存着体量较大的板瓦残件,可能与彼时寺内大型建筑的修建有关;第三个是金代南门遗迹,残存门前漫道部分,位于寺院的轴线之上,在南门前方还发现了当时寺前的东西向道路。

  “无论是唐代的池沼、宋代的瓦窑,还是金代的南门,都位于开元寺现址边缘的外侧,这就说明从唐到宋金,整个开元寺的范围要比现在大。而一些重要遗存与现今轴线依旧重合,则表明开元寺轴线未发生大的变化。”翟鹏飞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这些寺庙遗存的发现,为复原开元寺历史上的建筑布局提供了新的线索。

  开元寺最初动工兴建的同一年,另一座寺院也在正定拔地而起。因其临滹沱河北岸,故而得名“临济”,一直沿用至今。

  唐大中八年,临济寺迎来了得道高僧义玄禅师。他接任主持后提出“三玄、三要、四料简、四宾主、四照用”的宗旨接引徒众,以“四喝八棒”的独特方法启悟,门风峭峻,归者如云,遂成一宗。唐咸通元年,临济寺迁到了正定城内,一直到现在都被视为该宗的祖庭之地。

  禅宗相传为菩提达摩始创,经六祖慧能大力弘扬,到唐代中期逐步形成了临济宗、沩仰宗、曹洞宗、云门宗、法眼宗五家。义玄所创立的临济宗是影响最大的,自北宋以后基本上成为禅宗主流,并衍生出黄龙、杨岐两派,黄庭坚、苏轼等士大夫都列于其门下。南宋时,日本僧人明庵荣西两度到中国学习佛法,将黄龙派带回,而后兰溪道隆又传去杨岐派,临济宗就此成为日本佛教的主要宗派之一。

  唐咸通八年四月十日,义玄摄衣踞坐,在与弟子问答后寂然而逝。遗骸火化后,弟子将舍利分建二塔藏之,其中一塔就在临济寺内,懿宗皇帝赐名“澄灵塔”。宋金相抗时,该塔损于战火,后经金世宗下旨修复,继续耸立千年,广播禅风。1980年之后,日本临济、黄檗两宗联合组成的中日友好临黄协会多次派遣代表到访正定,朝拜他们心中的这幢祖塔。

  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国,历魏晋南北朝,至隋唐蔚为兴盛,《旧唐书》中记载彼时的寺庙共有五千多座,《新唐书》更是记为三万余座。遍地佛光之中,正定的身姿尤其灼目,素来有“一座正定城,半部佛教史”的美誉,就连意大利人马可·波罗在元代到访此地时也称“居民是偶像教徒”。正定县文物保管所副所长杜平认为,这与正定在历史上的政治军事地位、经济文化水平以及交通地理位置息息相关。

  在敦煌莫高窟的第61窟,有一幅约46平方米的壁画,作于五代时期,描摹了五台山一带龛庙林立、僧侣若云的图景。画面右下角有一座城门楼,旁边的文字标注为“河北道镇州”,亦即正定。而在连接五台山与正定之间,还绘有“新罗送供使”和“湖南送供使团”的马队,来往于山野间曲折的小路。

  “正定是到五台山进香线路上的一个起点,所以这里的宗教氛围自然相当浓厚,可以说是一个宗教的圣地。”河北省文物与古建筑保护研究院正高级工程师郭建永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

  隆兴寺:京外名刹之首

  佛教给正定留下的不只是文化层面上的深厚底蕴,也包括大量实实在在的建筑和文物。名气最盛的,莫过于隆兴寺。

  如今走进隆兴寺依然会不禁感到震撼,其独特的风格和恢宏的气势确乃造物之精品。然而这远不是它最完美的样子。始建于隋初的隆兴寺,在宋太祖的旨意下完成过一次大兴土木的扩建,金、元、明及清康乾时期又屡次奉敕增修,形成了东为僧徒起居房舍、中为佛事活动场所、西为帝王行宫的三路并举格局。但晚清咸丰年间便冷落颓败了下来,西路行宫被天主教堂侵占,中、东两路殿阁倾圮、僧堂损漏。再到梁思成来到这里时,“后加的各部除现在的方丈外,差不多已全部毁坏,行宫也已变成天主教堂。唯有寺正中原来古构,尚得勉强保存”。

  虽然如此,只剩82500平方米的隆兴寺仍旧是国内保存规模较大且完整的寺院之一。更为重要的是,它是保留早期特征相对较多的一个,大体上维持了宋代的形制与布局。

  现存的隆兴寺沿南北纵深轴线布置,自三路单孔石桥向北依次为天王殿、大觉六师殿、摩尼殿、牌楼门、戒坛、慈氏阁、转轮藏阁、大悲阁、御书楼、集庆阁、弥陀殿,主次分明,高低错落。

  南端的天王殿即山门,为单檐歇山顶建筑。原本这是寺内宋代建筑中最早的一座,只可惜乾隆四十五年的修葺中添加了明清式的券窗、券门,显得有点不伦不类。尤其是檐下斗拱,一些构件做过更换后,与原件呈现出明显的大小差异,用梁思成的话说:“纤弱的清式平身科夹在雄大的宋式柱头铺作之间,滑稽得令人发噱。”

  穿过山门的大觉六师殿是原寺最大的建筑。寺志记载,大殿的佛坛上供有七尊佛像,即释迦牟尼佛及其之前的六位祖师,因而此殿又俗称“七佛殿”。民国初年大殿因年久失修而坍塌,仅存台基佛像的底座和残留砖墙。

  北宋皇祐四年修建的摩尼殿是《正定古建筑调查纪略》中所谓“最大、最完整、最重要”的寺内古构遗存。其创新性的结构设计,也是所有宋代木构遗存中的唯一:从内部仰望,承托重檐歇山顶的铺作与梁架层层环抱;从外部远眺,殿身与四面的抱厦融为一体;从高空俯瞰,整个平面则呈规整的十字造型。精妙之处正如梁思成那番激动不已的描述:“除去北平故宫紫禁城角楼外,只在宋画里见过。那种画意的潇洒,古劲的庄严,的确令人起一种不可言喻的感觉……这摩尼殿重叠雄伟,可以算是艺臻极品,而在中国建筑物里也是别开生面。”

  除了建筑本体,殿内供奉的宋塑一佛二弟子像,以及明代所绘壁画也颇为可观。而在佛像背壁的北面还有一面惊艳绝伦的五彩悬塑,重峦叠嶂,祥云缭绕,天神、罗汉形象各异,青狮、白象、飞龙、瑞鸟栩栩如生。尤以正中的“倒座观音”最为引人注目,优雅端庄,秀丽恬静,眉目之间的一抹微笑尽是慈悲。

  这尊观音像上还有着一个扑朔的谜题。1923年,鲁迅曾在日本购得此像照片,喜爱有加,一直陈放于书桌上,现在到北京阜城门内的鲁迅故居参观,仍能看到。但如果仔细端详,会发现鲁迅收藏的照片与摩尼殿内的塑像似乎略有差异。正定县文保所副所长杜平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观音像原塑于北宋,明嘉靖年间有过修补,此外便再无其他记载,现代的保护过程中也从未施予任何加工:“所以这个问题一直解释不了。”

  从摩尼殿继续向北,行过牌楼门,便是北方三大坛场之一的戒坛。门前龙凤双槐左右怀抱,坛内供奉明代宫廷风格的双面铜佛像,西方极乐世界教主阿弥陀佛与东方净琉璃世界教主药师佛相背而坐、背身相连。

  过戒坛,左右两侧可见慈氏阁与转轮藏殿,皆为二层楼阁式的宋代建筑。慈氏阁中供奉弥勒造像;转轮藏殿则陈放着甚为罕见的八角形转轮藏经架,通高10.8米,直径7米,藏座置于圆形地坑中,底部设石臼与铁球起到类似轴承的作用。

  再往北便是隆兴寺从前的主体建筑大悲阁了,又名佛香阁。当年梁思成见到的时候“已破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”,20世纪40年代更是直接大改格局并拆除了两侧配殿御书楼和集庆阁。1999年,三殿按原貌重建,属于百分百的仿古作品。据杜平介绍,大悲阁原件虽然留下了几个铺作,但并未用到重建的建筑中。

  大悲阁内所供的千手千眼观音倒是货真价实的文物,当初赵匡胤首先敕令的就是铸造这尊铜像,而后才围绕它有了其余规划。如今铜像的身体部分和当胸合十的两只手臂是宋代原物,其余两侧40只手臂为民国时期重装的木质件,但高达21.3米的体量仍是世界范围内最大的古代铜铸佛像。在铜像脚下,还有宋代的青石须弥座,通体采用浅浮雕、高浮雕、圆雕、透雕的技法刻饰了力士、伎乐、飞天、共命鸟、妙音鸟等,流畅细腻,生动形象。

  大悲阁北面是隆兴寺留存的最后一座建筑弥陀殿,红墙青瓦,贴金彩画,乃明代正德年间增建的产物。当然,路并没有就此断头,弥陀殿的后面依然存有宝藏,只不过那是属于另一座寺庙的遗产了。

  九楼四塔八大寺

  正定的历史上,最为繁华的时期坐拥100多座寺院,其中的脱颖者有“八大寺”。

  城内西北一隅的洪济寺与舍利寺始建于唐代开元年间,原为一寺,因金牛禅师葬舍利塔而闻名。明代初年,太祖朱元璋还曾指派开国功臣周德兴前来取舍利,成祖朱棣也责成过太监监督翻修。晚清民国时,两寺毁败,仅有《真定路十方万岁禅寺庄产碑》等日后被寻回,保存于隆兴寺中。

  得益于万历皇帝和乾隆皇帝的属意,崇因寺在明清也一度香火鼎盛,民国以后逐渐衰落,后又被鞋厂、学校等单位占用。1959年,主殿毗卢殿及铜铸四面毗卢佛像迁建至隆兴寺内,此外仅剩藏经楼一座、石狮一对、铜钟一口、碑刻三通。

  昔日的八大寺如今唯余五寺,除了开元寺、临济寺、隆兴寺,还有广惠寺、天宁寺。后两者大部分建筑也都已经不在,只有寺塔仍旧风华不倒,与开元寺、临济寺内的另外两座古塔一起,以风格各异的身姿,共同装点着正定城的容颜。

  开元寺的须弥塔是一座砖石结构九级密檐式方塔,与西安的大雁塔、小雁塔颇为相似,底部为石砌方座,塔身中空,第一层辟拱形石券门,其余各层开方门,四角悬挂风铎,顶部安葫芦形的塔刹。

  天宁寺凌霄塔为砖木结构九层楼阁式塔,平面呈八角形,每层设拱形洞门或直棂窗,塔身第四层中心部位竖有一根直达塔顶的木质通天柱,第五层开始各层高度逐级收缩,顶部装枣核状相轮。

  广惠寺的华塔造型奇特,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特有类型,被梁思成誉为“海内孤例”。塔身总共四层,由主塔和附属小塔构成,全部用砖雕砌为仿木构楼阁式,第三层以上饰有龙、虎、豹、狮、象及佛像等壁塑。

  临济寺澄灵塔是四塔中最小的一个,但设计精巧、结构富于变化。底部设宽阔的八边形台基,台基之上设须弥座,束腰部分雕饰着富丽的奇花异鸟,其上为仿木构砖雕斗拱、平座、栏杆,再上为砖制三层仰莲,用以承托塔身。塔身是八角九层的密格式实心砖塔,一层甚高,正面有对开式拱形假门,侧面饰花棂假窗,二至八层高度甚低,呈重檐密布之感。塔刹由砖雕的蕉叶、莲瓣、覆钵与铁铸的相轮、仰月、宝珠组合而成,倍显庄重。

  这四座塔虽然如今的年纪各不相同,但概因重建重修的时间不一,始建的时代则都在唐朝。其实隆兴寺最初的时候也有塔,只是毁塌后未再恢复。实际上,这恰恰体现着中国寺院建筑文化中关于布局的一个关键转变。

  早期的寺院一般是以塔为中心的,其他殿阁围绕在其前后左右,天宁寺、广惠寺、临济寺都是这样一种分布。到了唐代后期,开始向以殿阁为中心过渡,开元寺的须弥塔位于中轴西侧,与东侧的钟楼相对称,明显就是让出了中心位置的结果,中轴之上的法船殿才是寺院的主体。宋代之后,塔甚至已经移到了寺院之外,另建塔院,寺院主体固定为殿阁,大小建筑沿中轴分配,并分为若干个四合院,隆兴寺的布局即为此。

  对正定而言,“四塔八大寺”一直都是引以自豪的文化名片,并且这五个字之前还要带上一个“九楼”才算完整。而这“九楼”,便是“镇府巨观”阳和楼,以及明代城墙上的四个城门楼、四个角楼。

  正定县文保所副所长杜平是土生土长的正定人,在她的记忆里,正定的城墙在一段时间里残破得令人心痛:“杂草遍布,夯土裸露,墙体的包砖被居民拆去建房子、盖厕所、垒猪圈,南城门一带道路狭窄、摊贩聚集,也没有下水设施,污水遍地。”20世纪80年代之后,一些破坏性的行为被禁止,城建局也派出专人看管,但伤口的疤痕还在——12000米的城墙只有8431米勉强算是幸存。

  2013年,正定城墙被公布为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;同年,正定县委、县政府也启动了古城保护风貌恢复提升规划工作。值此契机,正定着手进行城墙保护,于2014年起分段进行保护和修缮。作为该项工程的负责人,河北省文物与古建筑保护研究院高级工程师郭建永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过去的十年里,他们前后提交了十个方案,涉及的城墙长度约有6200米。

  工作的第一个节点就是南门系统的恢复。根据记载,正定城墙有主城、瓮城和月城三道城垣,但南门的瓮城已有部分地表看不到了,月城更是完全消失,压在一条主干道下。郭建永说:“我们利用南门西侧的一个豁口,重新组织交通,然后经过考古清理,挖掘出了瓮城城墙、瓮城城台、月城城台、瓮城墙城台四处基址,等于恢复了南门系统的完整性。”

  郭建永说,在这个过程中,一些意外的发现也丰富了对正定城墙的认知。他们发现普遍使用42公分大砖的正定城墙在有些地方出现了宋元时期的小砖,猜测可能是由于修建时分段包工,各个县的财政能力参差不齐所导致,对这些部分,他们在恢复时都做了保留。而在瓮城城台清理时,一些明代之前的遗迹显露出来,于是他们在后续的施工中,将城台内部掏空,做成了可供游客参观的展示空间。

  南门系统做了整体恢复处理,状态更差的另外三个城门则只采取了整修与加固的方式。西门的瓮城城门及相接墙体保存尚可,月城仅剩不足30米,北门则就留下一个月城城门,这两处分别建设了城墙遗址公园和群众休闲健身广场。东门一度作为军事用地,20世纪60年代还修建过国防工事,经过清理,城门遗址相对比较完整,因此决定在遗址之上加盖钢构外挂的保护罩,远看与南门系统格局一致。

  本着原真性、完整性的原则,城门的修缮现已竣工,但城墙保护的整体工作仍在继续。据郭建永介绍,近期他们便准备将西城墙北段到西北角的方案上报国家文物局,北京建筑大学也做了北墙及东墙北段的方案。如果一切顺利的话,预计到2027年可以全部完成,届时一个更加完整的正定城墙格局将重现在世人眼前。

  “与此同时,我们也在积极推动正定城墙与西安城墙、南京城墙等进行中国明清城墙联合申遗。”杜平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

  《中国新闻周刊》2024年第45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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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编辑:王超】